第 70 章

金娘娘的不着四六,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。

如约愣眼瞅着她,“那个……我哪儿能知道!娘娘别说笑,仔细让人听见。”

金娘娘说不会,“我留着神呢,这事儿只咱们两个说。横竖我是准备好了,今后守活寡守到死,就指着你,替我答疑解惑了。”

如约不打算再理她了,正色看台上唱大戏。京里有名的角儿给请进宫来了,一出《长生殿》,唱得千回百转,催人心肝。

那厢皇后脸上始终不大高兴,不知刚生了闷气,还是那天被太后挤兑了,难受到今儿。横竖就是怎么着都不舒坦,偏身坐在圈椅里,跟前的女官送了引枕垫在腰上,也还是不受用,皱着眉、压着声儿,把人斥退了。

也许是言行惊动了太后,太后调转视线,冷冷瞥了她一眼。只消一眼,她立刻便敛神坐直了身子,再也不敢闹脾气了。如约却看出了莫名的悲哀,皇后这差事果真不是好当的。还不如做嫔妃那会儿,淹没在人堆儿里,你想怎么着都没人在意你。如今头上顶着这份荣耀,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规矩体统,人前失了体面,立刻便会受到太后的责难。

太后脾气可不好,越是看人不顺眼,就越是挑眼。在她想来,皇帝胡乱册立皇后大可不必,送先帝入陵寝,提拔阎氏做个副后就成了,没有必要扶植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。他不就是为了和她这个母后打擂台吗,有了皇后,好些事儿就可以不经过太后了。这会儿可好,他选拔出来的皇后一到人多的时候就露怯,明明月份不大,每每刚坐一炷香就溜腰,诚如怀着一个秤砣。要不是自己也生过孩子,简直要被她蒙住了。

“我瞧着你,可真是难受坏了。”太后偏头对皇后说,“不成就回去吧,你身子重,没人会怪你的。回头拜月,让贵妃替你主持,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,走个过场就成了。”

结果皇后一听,顿时又来了精神,笑道:“多谢母后体恤,臣妾精神着呢。这么好的日子,万万不能缺席,母后只管看戏吧,不用担心臣妾。”

金娘娘听后嗤笑了声,“你瞧,但凡愿意试她,一试一个准。早前这位也不是善茬,折腾得自己宫里鸡飞狗跳的,后来不知是不是上头瞧不过眼,把她带进宫的人全收拾了,她这才老实。现如今怀上了龙种,眼看矫情的劲儿又要上来,合该碰上太后这样的婆母,不接她的茬,她才蹦跶不起来。否则仗着能生皇长子,别说我们这些人,皇上的脑袋她也敢爬。”

如约听得一脑门子汗,捏了个果脯含在嘴里,摇着她的团扇,又去看台上唱戏去了。

咿咿呀呀曲调婉转,直唱到唐明皇上了蓬莱仙岛,天才彻底暗下来。

今儿是十五,那一轮圆月照得山河澄澈。乐寿堂前的月台上已经摆好了供桌和香案,盘儿里的供果堆得像塔一样高,这就预备要拜月娘了。

命妇们跟随皇后,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。老话儿说女不祭灶,男不拜月,因此皇帝只带领臣工们在边上旁观着。

这宫里虽没有皇子

但还有一群圈在京城的世子。这些孩子大的十来岁,小的才两三岁,手里提溜着兔子灯和呱哒嘴儿,湘王世子背后还插着孙侯靠,吵闹着对皇帝说:“皇叔,容宁给您唱一出齐天大圣。”

皇帝和兄弟们红眉毛绿眼睛,对待孩子倒还算有耐心,让他小点声,“别惊着了月娘。过会儿让他们给你勾脸,你上台唱去,皇叔给你叫好儿。”

容宁“嗳”了声,偎在陪同的太监身旁,眨着一双大眼睛,打量着那些环佩叮当的命妇们行祭拜大礼。

年纪更小一些的世子们摇着手里的兔儿爷,仔细观察不断开合的兔子下巴,嘴里应景儿地揍着乐,“呱哒哒、呱哒哒……”

皇帝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人身上,她今天穿着藕荷色折枝海棠的襦裙,端端地绾着头发。但那身影纤细柔婉,即便看不见脸,也知道是她。

红尘中人来人往,充斥了无数张脸,无数个身影,但他眼里看得见的只有她。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陪衬,她却清晰刻骨。站起身,微微回了回头,视线短暂一交错,立刻又各自调开了。

他克制着自己,不再去看她,但视野之中,她无处不在。

拜过了月,行过了大礼,接下来就该开席了。命妇们仍旧在仁寿宫这一片,君臣大宴则设在了建极殿里。

皇帝带领一众臣工回到前朝,冗长的推杯换盏,官场上惯用的话术周旋,其实都让他感到厌烦。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,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,必要的时候还需有他独到的见解。一顿饭吃下来,一半在续君臣之谊,另一半在商讨国事。

不过也确实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,皇帝闲散地倚着圈椅,眉舒目展道:“今早边关传来捷报,大军将敌军围困在西北一带,左翼的首领也被斩杀在阵前了。斡亦剌人士气不振,大有溃散颓败之势,朕已下令乘胜追击,务要根除这个顽疾。他日太庙祭祖,也好告慰祖宗,奏禀上苍。”

臣僚们得知了消息,势必要对他歌功颂德一番。当然也并不单单是奉承,溢美之词里,包涵的也有真实的心声。

要说大邺的历代帝王们,除了太祖和高祖,接下来的几任都是守成之君,习惯了温吞治理天下的手段,鲜少再有铁血君王。大邺幅员辽阔,引得邻国垂涎三尺,就说这瓦剌,理宗时起就在边疆多番试探,朝廷也出兵攻打过,但牛皮藓一般难以根除。四五十年了,这个问题一直是朝廷心头的顽疾,没有一任帝王有根治的铁腕。如今传到了天狩皇帝手里,短短五年就打散了斡亦剌的主力,不日就要攻克王庭,开疆拓土了。

这是天定的帝王人选,不是么?早前他篡位,很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,料定他坐上帝位必会逞其疯狂,把江山社稷当儿戏一般。

结果这些人都错了。

他推儒学、重农桑、选名将,加固边郡城防,使夷狄不敢来犯。时至今日,谁还敢说他半句不是?

因此今天的中秋宴,直接变成了庆功宴,君臣笑谈着举杯共饮,一派欢欣鼓舞的气象。

这里正热闹,御

前大总管悄没声儿地挨到皇帝边上,躬身回禀了什么。

皇帝听后放下手里的杯盏,无奈道:“皇后没用完宴席就回宫了,不知是不是身上不妥。朕要过去瞧一瞧,就请首辅替朕宴客吧,要是皇后无碍,朕去去就回来。”

皇后怀着身孕,这是关系皇嗣的大事,皇帝离席非但不会引人怀疑,更挣得了个体贴的好名声。

圆满地从建极殿里退出来,他偏头吩咐章回:“打发人去坤宁宫探一探,看皇后究竟为什么离席。”

章回应了声是,“已经派康尔寿过去了,倘或当真身上不适,太医就在广生右门上候着,即刻就能进去请脉。”

皇帝没有再多言,一路赶往慈宁宫花园。今天的园子静谧一如往常,人都在东边宫掖聚着,西路这一片鲜少有人经过,只要守住了揽胜门,就不怕有人擅闯。

“她那头传话了吗?让她知道朕在临溪亭等着她,别又借故不来。”

但凡和余夫人牵扯上的事,万岁爷总有些患得患失。章回最是晓人意儿,呵腰道:“主子放心,奴婢已经差人过去传口信儿了。只是这会子正在宴中,中途离席太打眼,恐怕得等到宴散,看歌舞杂耍的时候才好悄悄抽身。您且等一等,别着急。”

说者无心,听者有意,皇帝问章回:“朕这会儿,是不是愈发沉不住气了?”

章回是被世事浸泡过的老狐狸,说的自然都是皇帝爱听的,“这和沉不沉得住气没关系,和万岁爷待魏姑娘真不真心有关系。您瞧您身边人来人往的,也没见您对旁的人这样,您说是不是?”

皇帝确实需要这种安慰,尤其当他知道自己办事出格的时候。加上章回那句“姑娘”,又恰到好处地把他重新拉回她还未出宫的那段时光,于是慈宁宫花园夜会,好像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,只是出于他的渴望,想多见她一面罢了。

那厢汪轸赶到仁寿宫外,要找人传话,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宝。他俩以前同一批进宫,一块儿在御花园里扛过扫帚,后来郑宝给指派到永寿宫跑腿,汪轸因认了廊下家一个大太监做干爹,给举荐到了遵义门上看门。如今两下里都算升发了,郑宝跟着金娘娘起起伏伏一顿折腾,说话儿就是钟粹宫的太监领班了。汪轸呢,给提拔到御前当了差,摇身一变,成了半个人上人。

小哥儿俩凑到一块儿,先办正事,让郑宝进去传话,汪轸靠在角门边上等他回来。

大月亮,照得满地泛了白霜似的,汪轸摸出颗果子扔进嘴里,刚扭头啐皮,就见郑宝压着帽子朝他跑过来。

“都说准了?”汪轸问,“余夫人怎么说?”

郑宝道:“还能怎么说,没吱声儿呗。”主子们的私事,他们做下人的没什么可谈的,郑宝关心的是汪轸在御前的境遇,“轱辘,上头人没为难你吧?”

汪轸说:“哪儿能呢,我可是章大总管的爱徒,那些御前老人儿待我客气着呢。嗳,难怪个个儿都要往上爬,确实是高处风景独好,你站在平地上看不着。”

郑宝发笑

“臭德行,这回是充够了人形儿,学会咬文嚼字了。还风景独好……怎么个好法儿,您给说道说道?”

汪轸“嘿嘿”地笑,“就说月例银子,守门那会儿每月二两五钱,现如今涨啦,每月三两、月米三斗,另有公费制钱可领。”边说边压低了嗓门,“这都是小事儿,还有更大头的呢。在御前当差,连那些宗室们都要巴结你。就说外放的藩王们,他们想探得一点儿消息,都得从万岁爷跟前的人身上下手。”

郑宝哗然,“你还敢收藩王们的好处?”

汪轸忙捂他的嘴,“小点声儿!慕容家的藩王们我是不敢牵扯,怕回头弄出事儿来,那不是还有外姓的藩王呢吗。”

郑宝直吐舌头,“云贵那边的?还有南苑?”

大邺建朝时起,分封了八个藩王,慕容家的藩王不世袭,瞧准哪个皇子合适,就往哪里分派。唯独这云贵和金陵,是当初跟着太祖打江山的特等功臣,两顶铁帽子,一直传续到今天。慕容家的藩王和朝廷联系紧密,云贵和南苑为着自保,当然也要知道御前的动向。但那类藩王不惹事,动静小,所以在汪轸眼中,他们给的好处拿得踏实,风险也小。

郑宝算是听出来了,“你已经收了?不怕万岁爷知道了剁爪子?”

汪轸冲他直皱眉,“不说话能憋死你?爬到这个位置,也有身不由己,不收得罪人,知不知道!往后别人吃肉,你连汤都喝不着,到时候再去巴结可就不值钱了,人家有了耳报神,还稀图你什么?”

郑宝耷拉着眉眼瞧他,“你可小心点儿,祸福一瞬,别有了银子,没命消受。”

汪轸说“呸”,“你这乌鸦嘴,再混说我可揍你了。”骂完又转变了语调,“你上回不是说老家房子塌了,没钱修缮吗,回头我给你送来。横竖别出声,这事儿只有咱们两个知道,行不行?”

郑宝叹了口气,“不愧是好兄弟,风险你担,银子我使了。”

汪轸在他肩上拍了拍,待要再说话,见金娘娘从三友轩前夹道出来,乘着月色上了东筒子,晃晃悠悠拐弯朝北了。

郑宝说:“八成回钟粹宫去了,这么着余夫人才好腾挪。要不都戳在那儿,拿什么幌子作掩护。”说罢不再逗留,一溜烟跟过去了。

汪轸掖着手往南看,果然,不多会儿就见蹈和门上有人出来。因着余夫人还是魏姑娘那会儿游走于宫里,对各处还是很熟悉的,用不着谁来就伴儿,也不用谁引领,知道穿过景运门,就能直达慈宁宫花园。

只是要走乾清宫前的天街,那地方可乌泱泱全是锦衣卫,她显见地踟蹰了,汪轸忙赶上前,小声道:“夫人,您随奴婢来,奴婢带您进乾清宫,从老虎洞底下穿过去,保管遇不见锦衣卫。”

说着展开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,又盖上了风帽,帽筒深深地,再看不见底下的面目,这就成了。

转回身,汪轸虾腰招手,在前头蹀躞着步子引领。

乾清宫是重地,外朝的官员不能随意逗留,守门的也都是太监。太监们看见是御

前的人办事(),绝没有一个敢多嘴?[()]?『来[]*看最新章节*完整章节』(),因此这一路简直是畅行无阻。等穿过西一长街,再打永寿门前过,顺着启祥门夹道往南,不多会儿就到慈宁宫花园了。

顺利送到揽胜门上,汪轸止住步子,把手里的小灯笼交给了她,“前头奴婢就不送了,您留神往里走。奴婢给您守着门,横竖一个人都进不来。”

如约难堪地冲他笑了笑,嘴唇嗫嚅着,有话也没能说出口。

汪轸其实知道她要说什么,就是惭愧呗。但皇权面前,脸面值几个钱,皇上相中了你,你还能叫板不成!

默然躬下身子,他朝内比了比手。

如约提裙迈进门槛,摘下了风帽。放眼往前看,临溪亭四面的槛窗底下支起一道缝,有光从窗底泄漏出来。透过窗户纸,隐隐绰绰地,能看见两个身影一站一坐。

亭子外头挂着一盏红皮羊角灯,水红色的光泄满了台阶,乍一看像山间的野寺,透出一股玄异诡谲的况味。

章回一直眼巴巴望着揽胜门上,终于见一盏灯笼摇曳而来,简直掩不住地惊喜,“万岁爷!”

皇帝忙站起身迎出来,看她走到台阶前,仰头朝他微笑。这一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,好像再多的话都不必赘述了,只是朝她颔首,温声道:“来了?”

章回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灯笼,俯身吹灭了蜡烛,却行退到五丈开外的大槐树底下等着。

皇帝引人进门,请她落座,小桌上摆了酒水和瓜果点心,他伸手挪到她面前,关切道:“你爱吃橘红糕么,还有寸金枣。他们说你先前看戏的时候用了好几块,我料你是喜欢的,让他们又预备了些。”

如约说:“我不爱听戏,坐在那里无聊,只好一个劲地吃点心。不过这会儿倒是渴了……”一壁说着,一壁提起酒壶各斟了一杯,“今儿是中秋节,我敬万岁爷一杯,也敬外头的大月亮。”

但窗户半闭着,看不见月亮,中秋不赏月,多不应景儿!皇帝起身,把支摘窗高高撑起,月光便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。

点着蜡烛,反倒折损了这月华,他心里正有些遗憾,偏巧她和他是一样的想法,喃喃道:“烛火不该和明月争辉,我小的时候中秋赏月,一向是把内外的灯全灭了的。”

他听了,试探着问她:“那现在撤了蜡烛,你觉得合适吗?”

她转过一双碧清的妙目,不等他行动,自己偏身把蜡烛吹灭了。

可惜檐下还有灯笼,水红的光很是煞风景。她靠在窗前朝上看,忽然听见“嗖”地一声轻响,灯笼莫名熄灭了。讶然回望他,发现月光下的他周身镀了一层银辉,面前的筷子少了一只,正慢条斯理地执壶斟酒。

她心下惊叹,做了皇帝没有机会再去施为他的那些手段了,但在紧要关头,却仍旧可以精准地达成目的。所以余崖岸的话都是真的,她忽然感到灰心,自己要想杀他,是不是在痴人说梦?

好在他看不见她的失望,斟完了酒,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,“我怕今天见你,没法还你的人情,所以跟着书上学了草编的手艺。”

如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,打开盒盖看,里头摆着好几个草戒指,数了数,正好十个。这人也是个一根筋,她说要十个手指头全戴满,他就真的做了十个吗?

他朝她伸出手,无声邀约,如约只得探过去,看他一个一个,仔细给她戴上。

“如果一个代表一生,那么十个,是不是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?”他垂着眼,无情无绪地问。

如约没想到这一层,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。

他抬起眼眸,眼风锐利,直扣心门,“许我生生世世,你愿意吗?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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